艺术作品的题材总是和艺术之外的文化史相关联,那些看起来简单的题材背后,却往往隐藏着文化发展脉络的千丝万缕联系,将这些图像类型稍加整理,我们就可以像福尔摩斯般,发现图像背后提示给我们的丰富信息。 洗澡这一简单的日常行为,其背后却隐藏着复杂而深邃的密码。那些出现在艺术作品中的浴女,或化身为希腊神话中的仙女和圣经故事中的贞节烈女,或以艺术家情人的身份出现,她们或坐或卧,或单独出现或群聚,或在自然风景中的开阔水边,或在不可能出现第二者的私密浴室里,构成了一条从神圣纯洁到情色肉欲的艺术史之路。 荡涤灵魂,返老回春 人们相信沐浴可净化身体及灵魂,可令人健康,放松身心,甚至重返青春。在世界上许多不同地区,都不约而同地流传着寻觅长生不老药或是青春泉水的古老传说。文艺复兴早期的北方巨匠老克拉纳赫与其工作室的画家们将画布当作舞台,上演了返老回春的理想戏码。画面左边那些或坐车或被人搀扶急切赶来的,都是面容枯槁身材佝偻的老妪,有几位甚至已经不能行走,她们迫不及待地进入泉水中,而经过泉水的洗涤之后,就立马变回了年轻的模样。右边那些返老还童的少女们,拥有吹弹可破的肌肤、优美诱人的身体曲线,连苍发也变回灿烂的金色。恢复青春的少女们钻进红色帐篷,穿上华服,早有英俊倜傥的青年候在一旁,宴会即将开始,他们尽情地饮酒、舞蹈,初来时的那份悲惨戚戚恍如隔世。克拉纳赫的这一张《不老泉》,完成于1546 年,此时画家已经74 岁高龄。或许在他的理想中,也能遇见这样一处青春之泉,就可以像画中那些肩耸胸垂的老妪般,以衰老的面貌进入,以青春之面貌走出。 隐蔽的情色,偷窥者是谁? “苏珊娜和长老”是艺术史上最受欢迎的圣经题材之一,尤其是在16 世纪至18 世纪之间,关于此题材的大师名作不胜枚举,威尼斯画派最天才的丁托列托,弗兰德斯画派激情涌动的鲁本斯、约登斯,提埃波罗,甚至是米勒、夏塞里奥、毕加索等等,这些艺术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师,都曾着墨描绘美艳动人的苏珊娜和两位丑陋猥琐的长老。当然,在其他艺术形式中也有不少关于这一题材的表现,如象牙雕刻首饰盒、彩色玻璃画等等。 圭多·雷尼,《苏珊娜与长老》,约1600-1642年,117×150厘米 这是一则出自圣经旧约的故事,美貌的苏珊娜嫁给巴比伦巨商约基姆(Joachim)为妻。她为人贤淑,秉性善良,不仅生活优裕,且忠于自己的丈夫。一次,她在家中花园的水池里沐浴,被两个年老的好色之徒偷窥。他们想上前玷污她,遭到苏珊娜严词拒绝。两个老头怕丑行败露,便决意先发制人,诬告苏珊娜不贞。此事被先知但以理获悉,苏珊娜的冤情得到洗雪,两个坏老头也因此获刑。 丁托列托 《苏珊娜和长老》 布面油画 147×194cm 1555 年 在众多对此题材的描绘当中,当属丁托列托的这一张《苏珊娜和长老》最为著名,丁托列托用艳丽的色彩和迷人的光线表现出苏珊娜光滑闪耀的肌肤,自然流畅的姿态,她那耀眼的光彩恰好与阴影中偷窥的两位长老形成对比。这一题材如此受到欢迎是很容易理解的,它既迎合了艺术赞助人和观众的色情观看欲望,又能够通过最为正当的理由将这一世俗需求合法化,和其他一些题材如《达纳厄》和《卢克蕾提亚》一样,提供了绘制女性裸体的借口,很少有其他艺术主题能提供如此令人满意的偷窥机会,长老们的偷窥行为无疑给这个题材添加了色情意味,而我们这些画外的观者事实上也成为偷窥的同谋者。约翰 · 伯格在《观看之道》中就曾指出这一题材反映出的性别问题,苏珊娜作为观看的对象出现在艺术作品中,其目的正是要讨好作为观看主体的男性。两个好色的长老既提供了图像的合理性,又增加了色情的效果,滔滔不绝地证明了男性的自我意识。 《达纳厄》系列 女性主义艺术史学家波洛克将这个故事看作是性欲和视觉诱惑、女性贞洁与男性法则的复杂叙事。戏剧焦点集中在女性洗澡时将裸体展现给好色偷窥者这一瞬间,尤为强调了这一主题的色情、窥阴和视觉侵犯等几个方面;然而在文艺复兴时期,这一主题的圣经来源却为画面中充满情色意味的女性裸体提供了神圣的甚至是神学的合法性。在这之前,女性裸体的内涵与“真”具有图像学关联,此时则转化为具有(男性)欲望与视觉优先性的现代含义。 鲁本斯 《披上毛皮的海伦娜·芙尔曼》 木板油画 176×83cm 维也纳美术史博物馆藏 1636 年前后 私密空间,出浴的爱人 当对裸体女性题材的表现不必再假借神话或圣经故事,浴女们便走出神龛来到了人间。不过,即便如此,画家们想要在画面中表现一个陌生的裸体洗浴的女性也是师出无名,于是,将裸身出浴的情人、妻子搬上画面便成了许多艺术家的拿手戏。 沐浴中或沐浴后,面对着自己最亲密的爱人,是最为私密放松的时刻,艺术家们在画面上呈现出的正是这一刻,没有造作的“摆拍”,也没有虚拟的环境和场景,这些裸体肖像最为自然生动,满溢着感情,让画外的欣赏者仿佛也能感受到艺术家充满爱意的凝视目光。鲁本斯的生平大概是所有艺术家的理想范本,他不仅艺术上才华横溢,更能在国家外交和工作室经营上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就鲁本斯个人而言,人文主义的追求,更多地体现在对情感的放纵与生命力的旺盛的赞颂,而并不在于人物内心的刻画或悲天悯人的倾诉。鲁本斯先后迎娶了两位绝色娇妻,以她们为模特创作了大量充满生命力的佳作。尤其是第二任妻子海伦娜,嫁给53岁的鲁本斯时年方二八,青春与美貌是海伦娜作为画家模特最好的资本,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充斥着鲁本斯后期的创作,鲁本斯甚至将她化身为缪斯之神,留下了《披上毛皮的海伦娜·芙尔曼》这样的经典之作。海伦娜直视画外的观者,充满了自信,幽暗的背景衬托着明亮的人物造型,海伦娜侧身站在浴池旁边,红润饱满的肉体和吹弹可破的肌肤被鲁本斯恣意潇洒的笔触所强化,脚下的红色增添了画面的温暖感,在大面积深色的画面中显得华丽高贵,边缘线的暖色运用与之相呼应,让人物充满生气。 《亨德里克在河中洗浴》 相比之下,同为弗兰德斯画派重要的巴洛克艺术家,伦勃朗的生平则充满坎坷,临终前甚至因经营失败而破产。伦勃朗与鲁本斯一样迎娶过两位夫人,他的第二任妻子亨德里克是他原先的女仆,二人的结合充满了坎坷。一方面是由于第一任妻子莎斯基亚去世前留下遗嘱,如若伦勃朗再娶将不能继承其遗产,况且,将女仆迎娶进门,在当时社会被视为通奸一样令人不齿。但亨德里克虽然目不识丁,却以坚韧的性格为伦勃朗打理着落魄的生活,成为他晚年的生活支柱。《亨德里克在河中洗浴》是一件充满爱意的作品,伦勃朗用富有激情的笔触描绘了亨德里克缓慢涉水时的生动倩影。提着连衣裙、蹑手蹑脚地探步下水的亨德里克,显示出女性特有的娇态,既胆怯,又温柔,富有一种自然天成的美感,这些特质都在她毫无修饰的姿态中和低垂的脸上表现出来。画家以粗犷的笔触,充满激情地描绘连衣裙,运用明亮与幽暗交织的色彩描绘环境,尤其是那如镜般的池塘倒影,使这位可爱的荷兰女子生动地展现于观众面前。 他者,来自东方浴室的情调 大旅行时代所带来的对东方异域风情的憧憬向往,造就了一批善画东方题材的艺术家,也在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潮流中为我们留下了丰厚的艺术遗产。 土耳其浴室让这些摹古的旅行者们想起了曾经辉煌的罗马浴场,充满异国情调的华丽装饰,放眼望去几十甚至上百位裸露的浴女轻松嬉笑。英国笔记作家蒙塔裘女士随着丈夫前往伊斯坦布尔出任驻土耳其大使,她1717年4月1日写给朋友的信,描述了她在索菲亚城第一次看见土耳其浴的情景:圆顶的石造澡堂内,200多位妇女都一丝不挂。但在那里,丝毫没有轻狂的嬉笑和挑逗的动作。有的人喝咖啡,有的人吃果冻,或由仆人帮忙梳头编发。这场景何其震撼,激发了包括安格尔、夏塞里奥等艺术家的创作热情,留下了丰富的土耳其浴室题材作品。 《土耳其浴室》 新古典主义的集大成者安格尔,凭借对古希腊世界的热爱,尝试了许多中东题材绘画,他笔下那魅惑迷人的伊斯兰世界,仿佛就是一个重建的古希腊。安格尔画了许多浴女题材的作品,这一幅《土耳其浴室》简直就像是把这些裸女都集中在了一起,他将50多年前画的《浴女》放在画面中央,让她弹奏曼陀林,左边跳舞的少女,拿着一对手鼓,击着节拍,成为一股律动的美感,整个画布强烈散发着女性肉体的活力。但这样一幅倾注心血的作品并没有被定制作品的买家公爵夫人所接受,毕竟画面中的裸女“过多”了。之后,安格尔将原本方形的画面裁切成圆形,并在其中添加了咖啡杯、糖果盒等配件,还在背景部分添画了出口,这些都降低了满幅画面的肉体带来的刺激感。这张作品在安格尔83 岁时才正式完成,并在两年后卖给了一位驻巴黎的土耳其大使,或许是因为土耳其人本身对这种浴室情景见怪不怪了。 法国浪漫主义的灵魂人物泰奥多尔·夏塞里奥少年时期拜于安格尔门下学习绘画,后又随安格尔去罗马继续学习。和其老师一样,钟情于土耳其浴室题材。他的《古罗马的浴室》是表现浴女场面的大型作品。他用严格的透视法规划了整件作品的空间,每个人物都依据建筑景深进行了配备。画面最前方扬起双臂裸露上身的女人最抢眼,面容娇美,身材健美而白皙,曲线优美动人。其余的人物也姿态各异,在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诗意般地存在着。夏塞里奥是安格尔的崇拜者,但具有浪漫主义的灵魂。这件作品追随了安格尔的古典主义造型与严谨构图,并在色彩上向德拉克罗瓦借鉴了技巧,将优美高雅与浪漫诗意融合得十分巧妙,这也是夏塞里奥的典型风格。 汤姆·威塞尔曼 《盆浴》布面油画、塑料袋、门等 1963 年 光影辉映,作为形式训练的浴女图像 印象派之后,浴女题材更加大行其道,我们在印象派、野兽派、表现主义、巴黎画派浩如烟海的作品中,可以见到大量的浴女题材作品,德加、雷诺阿、马蒂斯、博纳尔、塞尚等等,都极为热衷于描绘正在洗澡的女性裸体。相较于之前我们所提到的作品,他们笔下的裸女都少了色情意味,而成为形式探索的一种训练和尝试。 舞女之外,埃德加·德加最重要的绘画对象是浴女,他反复地画着这个相同的主题和体态,1880 年,德加开始创作晚期的代表作品“浴女系列”。把闺房的沐浴情景搬到画廊,写实地记录女子的真实动作,这在当时的巴黎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件。德加笔下的浴女,多半只画背部,即使正面也多有遮挡,这些浴女完全是一种不知内情的神态,不过,从女子的体态、胸、臀、紧绷的背,都可以领略年轻女子的模样。对于这种隐私式的题材,德加用冷眼观察,她们的动作并不美,姿态也很平常。他并没有将浴女这一对象看作是“人物”来处理,而是将其作为一个由色彩和线条组合起来的物,对德加来说,绘画不是仅仅要画出物体的形态,而是要提供一个欣赏形态的途径。比如他的《盆浴》,画面采用鸟瞰式构图和切边的处理方法,把照片特写式的场面转化为具有日本版画意味的抽象布局。 当我们回头看那些曾经引起艺术赞助人无限遐想,或曾经激怒过卫道士的浴女题材作品时,很难再体会到同样的刺激和震惊,即便是韦塞尔曼那简单直接的色情作品都已让观众们无动于衷,当代视觉环境中影视、巨幅广告的视觉冲击让如今的观众早已经“百毒不侵”,具有了免疫力。当作为他者的浴女不再能满足观看主体的欲望需求,浴女题材自然也就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不再受到当代艺术家的追捧。但也并不能否认这样的可能性,在某种条件下这一题材会被赋予新的内涵,再度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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